我们为何从美国来中国教书？“不是打份工而已”

瑞思夫妇在广州庆祝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

瑞思夫妇是一对特别注重仪式感的美国夫妇，他们总是要庆祝结婚周年纪念日，并且为彼此准备传统规定的礼物。在美国，每个婚龄都由礼物来命名——一周年是「纸婚」，两周年是「棉婚」，三周年是「皮婚」……

2017 年是两夫妇结婚 20 周年。瑞思先生查了查，发现今年是他们的「瓷婚」。根据传统，要送的礼物是，"china"——这既可以翻译成「陶瓷」，又可以翻译成「中国」。

瑞思先生笑着说：「所以，我送的不只是一套陶瓷碗碟，我送了她一个『中国』。」

去年 11 月，瑞思夫妇穿着中式结婚礼服在广州庆祝了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

在他们的身边，还站着两个笑靥如花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少女。这是瑞思夫妇的两个中国女儿，Jazmyne 和 Jiayi 。她俩目前都就读于广州耀华国际教育学校，而两夫妇也任教于此。

正是在广州耀华的图书馆里，我听到了一个格外动人的中国故事。

采访 / 文 | F小姐

编辑  | 樊素

结缘中国

不夸张地说，两个小姑娘是这对美国夫妇来到中国的全部理由。

两夫妇最早萌生领养的念头是在 2007 年。当时他们的三个亲生儿女已经长大、不在身旁，难免让人有些寂寞。机缘巧合，两夫妇听说有国际领养机构可以为父母们在全球范围内寻找等待被领养的孤儿，身边恰好也有成功领养的案例，于是就毫不犹豫地登记了。

虽然这些机构都事先告知，等待被领养的孩子们大多「需要特殊护理」（special needs），这意味着他们或多或少有身体或智力上的发育障碍；但两夫妇表示，他们都是有「特殊教育」证书的教师，对于有残障的孩子，他们完全不介意，并且愿意尽力抚养他们健康长大。

通过领养机构，瑞思夫妇首先了解到了 Jazmyne 的状况。2007 年，Jazmyne 在重庆市一个客运站外面被警方发现。不到一岁的她当时被裹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棉布襁褓里，襁褓上只有一张写着出生日期的便签。警方搜查后无法找到遗弃婴儿的亲生父母，于是根据当地民政局的规定，将 Jazmyne 送到了当地的孤儿院。

瑞思夫妇正式收养 Jazmyne 那天

Jazmyne 每只脚上有六只脚趾，这是她唯一的残障。在瑞思夫妇看来，这真的不算什么。2008 年夏天，瑞思夫妇第一次来到中国，到重庆市办理了领养 Jazmyne 的手续。领养 Jazmyne 四个月后，瑞思夫妇就为女儿联系了手术，修复了这个小问题。

Jazmyne和爸爸

2011 年，瑞思夫妇又听说了 Jiayi 的状况。她还是婴儿时，被遗弃在河北保定一座市政建筑的后面，甚至连出生日期的线索都没有留下，唯有靠医生推算。

Jiayi 的残障被形容得比较严峻：左脚畸形，左手只有一根完好的大拇指和半根食指，右手的手指也发育不良，恐怕两只手都不能正常使用，此外她还极其内向，完全不与任何人沟通，被怀疑患有自闭症。

领养机构里负责配对的女士当时对瑞思夫妇说：因为知道你们在残障的问题上比较开放，所以就先来问问你们的意愿，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只是，以这个孩子的条件，大概也很难再找到其他的家庭……

Jiayi 小时候和福利院里种的黄瓜

瑞思夫妇最终决定带 Jiayi 回家。

2012 年夏天，两夫妇再一次来到中国。见到 Jiayi 之后，瑞思夫妇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来，因为她根本没有领养机构形容得那么惨嘛！左脚畸形，做手术治就是了；两只手其实都能用，而且右手用得很好；更让人惊喜的是，她还特别喜欢跳舞，自从能走路就已经开始跳舞了。

「你只要见她一面就知道，她真的是个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小孩，」瑞思太太斩钉截铁地说，「没错，她的身体确实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但绝不能说她有问题。」

随着两个女儿在美国日渐长大并且完全适应美国生活，两夫妇在享受天伦之乐之余又感到一些愧疚。「我们虽然给了她们一个家，但好像我们也把她们从另一个家抢走了。」

2015 年，教了一辈子书的瑞思先生退休了，而瑞思太太距离退休年龄也仅剩一年。两夫妇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脆带着 Jazmyne 和 Jiayi 到中国生活？

正在犹豫的当口儿，某天，瑞思一家在一间中国餐厅吃午饭。在美国，中国餐厅饭后会给客人送上「签语饼」（fortune cookie），每块饼干里都裹着一条或是箴言或是预言的小纸条。

瑞思太太拆开她的那块签语饼，发现里面的小纸条写着这样一句话：快收拾行李吧，你的未来在远东。

两夫妇愣住了。瑞斯先生说：「我们去中国吧。」

爱的教育

2015 年，瑞思夫妇来到广州耀华国际教育学校任教，瑞思先生教英语和「英文社会研究」课，瑞思太太是图书馆馆长。Jazmyne 和 Jiayi 也随着父母来到耀华就读。

瑞思太太在图书馆的一位同事说，瑞思一家的故事让她深深感受到在「领养」这件事上巨大的中美差异。

非常凑巧，这位同事家中的大姐就是领养回来的孩子，她尤其记得，小时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总是要嘲笑大姐，「怎么长得跟爸爸妈妈一点也不像」。在中国文化语境内，「领养」好像是件很丢脸的事情，这个词在他们家也是个禁忌。所以，她结识瑞思一家时是格外讶异的：这家人从来不避讳谈论「领养」这件事！

「我们确实一直对孩子很坦诚，毕竟这也瞒不住嘛，」瑞思太太说，「孩子看镜子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Jazmyne 和 Jiayi 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被遗弃，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个孤儿院，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爸爸妈妈领养，但这从不妨碍两个小姑娘感受到家庭的爱。

也许 Jiayi 对「什么是领养」这一问题的回答能说明这点：

「领养就是，有的人不要自己的孩子了，另一些想要孩子的父母就把孩子接回家，然后一辈子爱他们。」

现如今，两个小姑娘都出落得极其优秀，大方得体、活泼开朗。

渐渐长大的姐妹俩

 Jazmyne 是六年级的学生会代表，爱好萨克斯、尤克里里、芭蕾、体操等等，非常喜欢阅读，去年在全校的科学竞赛上单枪匹马获得了第二名（其他同学大多是组队参赛），长大后想当人类学家、科学家、或者艺术家。

而Jiayi 是三年级的学生会代表，拉小提琴、弹吉他、跳中国舞，去年在全校的演讲比赛上获得了第二名，长大后想当舞蹈家兼披萨饼烹饪师兼医生兼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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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yi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

瑞思夫妇总是不忘提醒两个女儿：从当年小小的孤儿院一路走来，到现在取得这么多成绩，你们俩真的是不可思议，爸爸妈妈为你们感到骄傲！

瑞思夫妇也一直很注重教育两个女儿把爱传递给更多的人。

自从移居中国后，瑞思夫妇和女儿们重访了当年领养她们的孤儿院，看望在孤儿院照顾过她们的阿姨，还有孤儿院里的其他小朋友。

就在去年 10 月，瑞思一家带着五大箱衣服、文具和玩具到了河北保定，听孤儿院的阿姨说，其他的什么都不缺，就是婴幼儿奶粉不够用。Jiayi 回到学校之后，就以三年级学生会代表的身份发起了一个倡议，联合学校小学部的社会服务小组（Social Service Group）一起，筹集婴幼儿奶粉。

瑞思夫妇带Jiayi重访保定孤儿院

事实上，从 2008 年领养 Jazmyne 开始，瑞思夫妇就一直希望为其他的中国孤儿做些什么。

除了筹集款项和物资来修缮重庆和保定的两所孤儿院，近两年瑞思夫妇又开始关注广州的艾滋病孤儿，前后已经筹集了上万元人民币作为这些孩子的教育和医疗基金。瑞思太太还受邀到南宁为一所孤儿院的员工开展培训，这所孤儿院里的所有孩子都被检测出 HIV 阳性。

标杆夫妇

在同事们眼里，瑞思夫妇除了热心慈善，在教学和品行方面都是有目共睹的标杆。

去年五月，广州耀华七至九年级的学生前往捷克布拉格游学，瑞思先生是带队老师之一。刚到布拉格没多久，有学生打闹，瑞思先生在管理孩子的过程中扭伤了脚，之后的行程一直带伤坚持，和大家分享了很多二战主题与犹太民族的知识与见解，活脱脱一部「百科全书」。

而瑞思太太在准备每次的图书馆阅读课时都是一如既往地用心。每一批学生来到图书馆的时候，都能看到瑞思太太早早等在那里，笑眯眯地跟每个学生友善问好。小学部中文学科主管 Judy 老师说：「当学生拿到借书卡时，如果学生说谢谢，她都会说谢谢你的礼貌。这些小细节上很打动我。」

很多时候，老师的一言一行就是学生的榜样。Judy 老师回忆道，去年中学部有的孩子比较调皮，课又比较难、而且瑞思先生声音有点哑，他们就开始给老师取外号。Judy 老师知道后，在班上给大家讲了瑞思夫妇的故事，那之后，孩子们就再也没有给瑞思先生取外号了。

「其实所有这些也是我们的一种摸索吧，想试着对中国说『谢谢』，」瑞思太太说，「中国给了我们两个宝贝女儿，可能是我们生命中最珍视的两颗掌上明珠。我经常说我们俩真的不是来中国打一份工而已，我们是怀着要报答的心来的，希望我们做的这些事对孩子、对学校、对社区都有用。」

姐妹情深

我问瑞思夫妇，Jazmyne 和 Jiayi 有没有好奇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或是任何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两夫妇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社交网络上，通过国际领养机构成功组建家庭的家长们建起了交流群，探讨育儿经、汇报自家孩子近况等等。正是在某个交流群里，有一对夫妇见到了 Jiayi 的照片，惊喜无比地来联系瑞思夫妇：你女儿跟我女儿长得好像！

两家人交换了更多照片，才发现两个孩子连身体的残障都有种对称般的相似：一个是左手严重些，另一个是右手严重些。细聊之下，发现当初两家领养的地点相距也不太远，不过一小时的车程而已。为了验证这种冥冥中的缘分，两家人约好带各自的女儿做 DNA 测试。

那段时间，瑞思夫妇能明显感觉到 Jazmyne 表现出来的焦虑。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很严重的威胁，因为她害怕 Jiayi 要找到自己真正的姐妹了，」瑞思太太说，「当时我就跟她讲，你就是 Jiayi 真正的姐妹呀！可能她会找到一个和她分享 DNA 的小女孩，但这只会让我们的大家庭变得更大一些，不代表你就不是 Jiayi 的姐姐了。」

最终 DNA 测试显示，Jiayi 和那个小女孩只是碰巧长得很像而已，没有血缘上的联系。Jazmyne 松了一口气，而 Jiayi 听到结果也开心得不得了。也许他们觉得多年以来的陪伴与爱才是家人的意义，而这些比血缘重要得多。

不过，Jiayi 的测试结果留在了 DNA 库里，如果以后出现任何能吻合上的结果，检测机构会来通知瑞思一家。两夫妇问 Jazmyne 要不要也去做一个，Jazmyne 说，不要。

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问了两姐妹一个共同的问题：如果哪天你们其中一个谈恋爱了怎么办呀？

Jazmyne 蹭地一下就警觉了起来：「Jiayi 要是有男朋友了，我就是第一个恨他的人，因为他把我妹妹抢走了哼！」

Jiayi 则笑眯眯地看着 Jazmyne 说：「如果他不好好保护你的话，我就要一直生他的气，看他还敢不陪你。噢，顺便说，我永远都会好好保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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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思夫妇为Jiayi制作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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